无以为怀什么意思

解释一下

（一）旅途

我三年来，总在一房中工作。下午的事，早晨已预定。明天或几天后的事，今天已预定。似乎一切工作皆为责任感所推动，而实际上则一切工作都只是还头。一切还颐，都是还过去的颐。这使当前的工作与生活，莫有本身的意义。所以我决定坐船到长州乡间去住几天。

到了船上，看看山水，一时心境甚平静超脱。任何人只要上了旅途，我想当都有一平静超脱的心境。当我们在家时，纵然一切事不做，但所见的东西，都是平日用惯了的。既是用惯了，它们接於目时，便会暗示我们去用。书暗示我去看，笔墨暗示我去写文，牀暗示我睡眠，壁上挂的衣服，暗示我去换一件。这些暗示，不管我们自觉不自觉，都在那裹进行。这些暗示，郎我们日常生活的枷锁。这些枷锁，实际上在一天一天磨折我们的生命。我想摆脱此枷锁的意志，即宗教的意志。而旅行与到一新妍地方，亦即我们通常人暂摆脱此枷锁的方法，所以旅行与到一新妍地方，亦潜伏有宗教的动机。

旅途与到一新妍地方比起来，还是旅途比正式达到一新妍地方，更有意味。当人在船上、车上、飞机上、或马上、驴背上时，人的心是两头不著边，两头皆无事可作。当前所苋的一切，不断呈现，亦不断消逝。我方才注意到见到的，它又去了。这些山水林木，都非我所有，亦隔得太远。我的心纵记住它们，我的手亦捉不住它们。所以我想旅途中所见的景物，实际上舆梦中之景物是一类。它们对我只是一些不断呈现，而不断消逝的影像。佛家说」切法如梦如幻。旅途中的景物·，实际上正是如梦如幻。

人在旅途中，；离开了自己的家。将到的地方未到，我只能在回忆中，想到我家中房屋的情形，亦只能在想像中，想到我将到的地方。我在当前，只见此不断呈现、不断消逝之山山水水的影像。回忆；中的与想像中的；对现实的我，其实并不存在。如果说它们存在，它们好像存在於一朦陇的雾中。此雾，似随时可以浓厚起来，把它们掩盖。只有此现前之山山水水，是我亲切的觉其存在的。这是真呈现的实有。至於记忆中、与想像中，所有的，则似是在一 「无」的覆盖下的实有。我想它们，它们自雾中冒起。不想它们，它们沈到雾下，“无”把它们覆盖了。於是我想有一种彻底的怀疑论，不是莫有道理。依这种怀疑论说，在记忆中的与在想像中的东西，都可能是不存在的。因为你不能在当前现贝的经验中，去证实它们的存在。当前的东西，虽明明是现实的，然而它们不断的呈现而有，亦不断出消逝而无。有加无等於无。於是整个世界，实莫有任何东西存在。

我现在不要讲哲学。从哲学中说，此怀疑论亦是可驳的。但是当我在旅途中时，我明觉在记忆中阗过去，在想像中的未来，皆若隐若现，若有若无。而当前肝见之山山水水之影像，亦不断的由现而隐。，由有而无，向过去之无底壑沉沦。 「过去心已灭，未来心未生，现在心不住」。我确什么东西，亦抓不住。专自此抓不住上说，我订乏斥何俪蛊筹坍船开手中确什么亦莫有。我为什么不可说世界空无所有呢?

纵然世界不是空无所有。然而我们可姑从其中一切事物，会由有而无上看，而宛然形成一空无所

有的心境。这心境始终是可宝贵的。我们纵然不能达到一念不生之空无所有之心境，然而逐渐求接近

之，使心中的意念，稀疏一些，如太空中只点缀稀疏的白云，则是可能的。面旅途则最有使我之意念

稀疏化之效用。当我之意念稀疏了，我对我自己之负担，亦郎不如此沉重了。 ·

（二）“有”“无”之际

人生在世。总想抓住个什腰，而求有所有。如有衣有食，与有妻有子，有一本著作出版等。这似乎是一事实。但是我想：人所最喜欢是有所无，或有上的无，或有无之交界。我喜欢住宽大的房屋。但是什么是宽大?宽大是指其中空间宽大。空间大而空无所有。於是我可自由行走。我喜欢衣服有一袖子，亦因其中有空间，我之手可穿过去。我喜欢大皮箱，大柜子，大碗，亦因其中有更多的空间。人为什么喜欢镜子?我想亦只因镜中可开辟另一空间。不过此中之空无所有的空间之用，可以说是为我们安放我们所有的东西。如以房屋之空间，安放此身，袖子安放手，大碗可安放肉，镜子可安放自己之容貌。在此我们之喜欢空的空间，是为的我们要安放我们之所有。但我们尚喜欢另外一种有所无。如莫有盗贼来，莫有讨厌的客人来，莫有忧愁苦痛，与一切不幸的事等。不过，二杨可说我们是以此「有所无」，来保护我之「所有」。无盗贼，才能保护我之财产。无讨厌的客人，才能保护我之清静。无忧愁苦痛，我才真有了我的快乐与幸福。这仍只证明：我们之喜欢有所无，乃为保护我们之所有，而原自我们之喜欢我们之所有。

我们之喜欢莫有盗贼等，虽原自喜欢我们之所有，然其本身毕竟是喜欢一 「有所无」，喜欢一 「莫有什么」。我们通常之喜欢，必有所喜欢的什么对象。如喜欢一猫l狗，此猫此狗，都是一实有的对象。然而我们喜欢莫有盗贼时，我们此喜欢，却可说是莫有对象』我说我喜欢莫有盗贼，盗贼便非我喜欢之对象。我喜欢的，是「莫有盗贼之对象」。或者可简单说，我所喜欢之对象，郎是「莫有盗贼」。但是「莫有盗贼』本身，却不是一实有的东西。此四字，只表示一消极的「莫有什么』的情态。然而我们偏偏在此会喜欢此一 「莫有什么」。这已是一奇怪的事。这倒像一哲学问题。

但是，我们如果常到自然界，我们都可发现，我们真会喜欢一种莫有什么，或有所无，或有上的无，或有无之交界。我们喜欢旷野之无垠，喜欢苍天之无际，喜欢大海之无涯。我们亦喜欢寂静之无声，喜欢此心之空濶无边，喜欢朋友之相对无言。由此我们才会爱隔断林木的烟霞、爱弥天的大雾、爱湛冥的暮霭、爱无色的阳光、爱月的晕。我们爱这些东西，这些东西当然都是有。但是我们在此所爱的，是这些东西之有所无或有上的无，旷野是有的，是黄色的。旷野之「无垠」，是旷野之有上的无。「无垠」非黄色，非非黄色。然而我们就会爱此「无垠』。此无垠在何处?你抓不著。它只在虚无缥渺间。它便人无以为怀。苍天之无际、大海之无涯、寂静之无声等，同使人无以为怀。一切无以为怀之情，都是由於人之怀了一有上的无，抵达了有无之交界。而人在世间所可能的最高怀抱，亦郎常怀此无以为怀之情。人接触了有上的无，抵达有无之交界，人随处都可觉一无以为怀之情。此情，人可以默默的感受。但是莫有语言真能说出它。语言只能及於有的世界，而不能真及於有上伤无，抵达有无之交界。

我想人之不仅喜欢有所有，而且喜欢有所无，由上段已可算指出一经验上的证明。我想不再说下去。通常我在旅途中，上面一般的思想，恒会自然的出现。但亦只到此为止。过此以往，便是我书斋中的玄想了。这次出游，亦便是在对海之无涯、对青天之无际之体验中，到了长州的市镇。

（三）新妍感、有所是、与无所是

人在初到一地时，都有一新妍的感觉，任何一个地方，犹如一个人之像貌，总有其特殊之处。凡有特殊之处的东西，都可使人有新妍的感觉。其实，我们平日所接之事物，它亦总有其特殊之处。就是我房中的布置，与街上的情形，今日与昨日总有一点不同。然而我们通常只是利用房屋来作事睡眠，而不真注意此房屋。我；只经过街到另一地去，我实未真看见街。於是它们之特殊性，被掩蔽了，而全引不起一点新妍的感觉。然而当我们到一新地方时，因我们尚不知如何「经过」 一处；，：至另一处，於是，处处便都可使人留恋，有一新妍的感觉了。

我们到一新地方之新研的感觉之另一泉源，是我们每到一新地方时，总常发现它不是如我先想著那个样子。这犹如我们常发现一先知名的人，不是我在遇见之先所想的样子。我们在遇见一先知名的人时，常曾觉到他奸像不应当是某人。这证明我们在闻人之名时，在无意之间，已为某人绘出一样子，规定了一样子。到新地方时，我们亦会常觉这好像不当是我先阂名的某地。但是，亦正因某人某地，不是我们最初无意中，替他绘出或规定的样子，所以我们在会见一先知名的人，与到一先知名的新地方时，有一特别新妍的感觉。——因为他莫有我们替他想的样子，他就会更是他自己的样子，而把他自己的样子凸陈於我们之前。犹如我们想着一水是热的，而它竟是冷的时，便蓦然使我们觉到特别冷。

人到一新研地方，最好那裏莫有朋友或相识的人。如果有，这地方为你朋友所熟识，你又熟识你的朋友，依一不合法的三段论式之推理，这地方马上便会宛苦已为你所熟识。一地方对你的生疏性，不能保持，则其新研性亦不能保持。

一个人到一新研地方，如果莫有朋友相识，再加以莫有先知道我之名字的人，我便可以有一特殊的解脱感，自由感。一个在社会上久了，总会有许多未见面而闻我之名的人。依於上段所说，人一闻我之名，人便会本其自然的联想，不知不觉间，亦不经我同意，而替我规定我之身体面貌的样子，与精神气度的样子。人如果闻我之名是一某一类的人，人便会把他所经验所知於某一类之人者，加在我之头上。人如果闻我之名是一诗人，人或会不知不觉间，已判断我与他所见之第一个诗人之像貌与神情一样。人如果闻我是四川人，人或会不知觉间已判断我与他昕最相知之四川朋友差不多。当西方的小孩，只见一个图画中的中国人梳办子，带瓜皮帽时；再听说你是中国诗人，他亦可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，在想像中与你梳上办子，带上瓜皮帽。纵然人只知我之名字，此外什么亦不知，名字本身亦可引起人之联想，而使人判断我之样子。一个姓翁的人，很难使人先想其是三里子。一个姓徐的人，虽然他走路极快，亦会使人先想他是从容缓步。谁能知道，究竟世间知道我之名的人，对我作了多少判断?这些判断，不管你愿不愿意，都随你之愈出名而不断的增加堆积，，好像天罗地网一般，套在你之头上。其中有几个是真的，实十分可疑莫说人们对我之判断，很少有是真的。纵然是真的又怎样?在逻辑上，我们可说每一对我之判断，都是对我之个体之主辞，加上一个宾辞。但是每一宾辞，常只是一类名。莫有一类名，能穷尽一我之个体的涵义。我惭愧我说此话，又堕入我哲学的积习中去了。不过这并木是深奥的道理。譬如说：我是学哲学者。学哲学者是一类名。此名可指任何一个哲学家。哲学家之名，不能穷尽我之涵义。因我不只是一学哲学者，我还可是一四川人。我是我妻子的丈夫，又是我父亲的儿子。又根据我的傅记，把对於我所能说之一切，一齐加起来，仍不能穷尽我之主辞的意义。因为我还「是」 一新到长州岛的人。「新到长州岛的人」亦是类名。因新到长州岛的人，不只我一个。叉纵然把此一名加到我之主辞上，仍不能穷尽我之主辞之涵义。因为我还要「是」在长州住的人，要「是」长州海边游泳的人。除非我到岸便死，我之传记不会再莫有材料，我不会莫有另外所是的。我一天存在，我便要一直是这样，是那样，」直是下去。而且纵然我死了，我仍要一直是下去。如我死了，我将是朋友所悲悼的人，是埋葬在某一地好人，是尸体在若干年后，成为某一动物之养料的人……。对百年后之人，是一百年前之人；对千年后之人，是千年前之人。……莫有人能把我之所是举得完，亦郎莫有人真能用语言文字，来把我之为我之涵义，说得完。此之谓一切我的宾辞，都不能穷尽我之为我之一主辞。

我一天活着，我郎一天、要自动去求新有所是。如我方才是到长州岛的人，继将是在长州海边游泳的人等。我不断去创造我所是，开辟我所是。每一创造开辟之「我所是」 ，都是自盘古以后所从未有的。譬如，以如此如此之我，以如此如此之心境与态度到长州，便是盘古以来第一次。而且永远只有此一次。下次再来，又是如彼如彼之我，以如彼如彼之心境与态度来了。我又另创造一我的「新是」、开辟一我的「新是」了。必待我已开辟我的新是，才能用语言文字，来判断我之所新是。一切语言文字最大的能力，只是跟踪我之所新是，而加以表达。然而它却永远赶不上。我似永远可被语言文字所判断，然我永远能超越此判断所及之范围。我永可对判断之神说，你不能穷尽我之涵义。纵然有无数的判断之天罗地网，亦网罗不了我。用尽世间的语言文字尚网罗不了我，更何况区区的人们闻我之名而对我所施之判断?那如果亦说是天罗地网，那是太渺小的天罗地网了。

（四）名与无名

当我看穿了语言文字的不足，与他人由闻我之名，而对我作之判断的虚幻；我才真了解隐者的心情，亦才真了解到一生疏的地方，莫有朋友，莫有相识的人，亦莫有先知道我的名字之人的意味。在社会的交际场合中，人常会问你贵姓大名。如果不幸而为人说久仰，你应当想你的样子未必是人所先仰望的样子。其实他常是仰望另一个图像，而不是你。人到了生疏的地方，除了住旅店，人可不问你姓甚名谁。而且，只要不在特务国家，法律未尝规定，行不改名，坐不敢姓，则对旅店主人，你用任何名字都可以，只须照付旅馆费用便行。对於旅馆主人，如对於商店老板，他们都从不会注意你之姓名的。他们不特不注意你之姓名，抑且不注意你是什么人，以至不注意你是否一活人。这事想来，亦可令人懊恼而悲哀。试想纵然世间的女性，都化为时装店之玻璃柜中的假人；它们到时装店去量体裁衣，只要其手能付钱，时装店老板一定照常欢迎。试想纵然每日在旅馆中的住客，都是活的礓尸，只要莫有可怕的容貌，亦手能付钱，旅馆主人亦会一律招待。对於旅馆主人，与对於商店老板，住客与雇主是什么人，与是否活人，都是莫有什么关系的。然而反过来看，我们在住旅店时，纵然伙计都是机器人，而侍侯周到；我们缝衣时，纵然裁缝师只是人形的缝衣机器；我们亦会安然去住，持衣而去。这些事，细想起来，岂不令人懊恼悲哀?不过，人与人间通常纵然是交易而退，各得其所，亦就算了。其实，人既不需要他人之间我姓甚名谁，亦不需要他人之注意我是什么人，又何必要管：对於旅馆主人与商店老阎，我除了是一能付钱者之外，他是否把我当作一活人?我以住客的资格入旅馆，以付钱的资格出旅馆，我以付钱者的资格入商店，拿了东西出商店。旅馆之住客牌上，写了我的名字，又擦去。商店之账上记了一笔，却常无我之名字，谁亦记不得我是谁。我在他们之前，亦犹如我在船上所见之山山水水的影像，呈现而又消逝。当我蓦然顿悟到此时，我自己亦如影像一般的轻灵了。我乃以影像的资格，在长州市镇上来去。

不过，我实际上到长州，并非莫有朋友。我亦未住旅馆。我是任一我喜爱的学生的家中，而他们尊敬的招待我。这使我以上所说，只成我个人的玄想。真实的情调，叉另是一种，这是更宝贵的。但是现在既然已回到了城市，一天要循例去作我此文之首所说之还愿的工作。这篇文章已不能再写下去了。我最大的惭愧，是以上所述，虽然亦出自一比较恬静，而将一切放下的心境。然而仍是匁忙中赶出，以还对幽默半月刊的愿的。人生不知还愿几时休，亦未知还愿何时已。我之此反对还愿的文章，仍是为还愿。这亦许我之文章所含之唯一的幽默。

正确的叫法应该是“引以为戒”。成语出自《国语·楚语下》：“人之求多闻善败，以鉴戒也。” 指把过去犯错误的教训拿来作为警戒，避免重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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