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在, 牧童遥指已不在,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不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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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决时间 2021-11-20 01:06
- 提问者网友:贪了杯
- 2021-11-19 17:42
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在, 牧童遥指已不在,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不在。
最佳答案
- 五星知识达人网友:毛毛
- 2021-11-19 18:52
听听那冷雨
余光中
惊蛰一过,春寒加剧。先是料料峭峭,继而雨季开始,时而淋淋漓漓,时而淅淅沥沥,天潮潮地湿湿,即连在梦里,也似乎也有一把伞撑着。而就凭一把伞,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,也躲不过整个雨季。连思想也都是潮湿湿的。每天回家,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似的长巷短巷,雨里风里,走入非非更让人想入非非,想这样子的台北戚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,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,片头到片尾,一直都是这样下着雨的。这种感觉,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。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,二十五年,四分之一的世纪,即使有雨,也隔着千山万山,千伞万伞。二十五年,一切都割断了,只有气候,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。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,这种冷酷吾与古大陆分担。不能扑进她怀里,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。
这样想时,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。这样想时,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能永远的延伸下去,他的思想也可以永远的延伸下去,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,而是金门到厦门。他是厦门人,至少是广义发厦门人,二十年来,不住在厦门,住在厦门街,算是嘲弄吧,也算是安慰。不过说到广义,他同样是广义的江南人,常州人,南京人,川娃儿,五陵少年。杏花春雨江南,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。再过半月就是清明。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,摇过去又摇过来。残山剩水犹如是。皇天后土犹如是。纷纷黔首纷纷黎民犹如是。那里面是中国吗?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。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在,牧童遥指已不在,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在。然则他日思夜想的那片土地,究竟在哪里呢?
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?还是香港的谣言里?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?还是安东尼奥你的镜底勒马州的望中?还是呢,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橱内,京剧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?
杏花、春雨、江南。六个方块字,或许那块土地就在那里面。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,变来变去,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,那形象,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。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,太初有字,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就有了寄托。譬如凭空写一个“雨”字,点点滴滴,滂滂沱沱,淅淅沥沥淅淅,一切云情雨意,就宛然其中了。视觉上的这种美感,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?翻开一部《词源》或《辞海》,金木水火土,各成世界,而一个“雨”部,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,便悉在望中,美丽的霜雪云霞,骇人的雷电霹雹,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,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得其解的百科全书。
听听那冷雨。看看,那冷雨。嗅嗅闻闻,那冷雨,添添吧那冷雨。雨在他的伞上,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,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上在海峡的船上,清明这雨季。雨是女性,应该最富于感性。雨气空梦而迷幻,细细嗅嗅,清清爽爽新新,有一点薄荷的香味,浓的时候,竟发出草和树沐后特有的淡淡的土腥气,也许那竟是蚯蚓蜗牛的腥气吧,毕竟已是惊蛰了啊。也许地上和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欲蠕,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,那腥气。
第三次去美国,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两年的美国的西部,多山多沙漠,千里干旱,天,蓝似安格罗·萨克逊人的眼睛,地,如印地安人的肌肤,云,却是罕见的白鸟。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,很少飘云牵雾。一来高,二来干,三来森林线以上,衫柏也止步,中国诗句里“荡胸生层云”,或是“商略黄昏雨”的意趣,却是落基山难睹的景象。落基山岭之胜,在石,在雪。那些奇岩怪石,相叠互依,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,给太阳和万里的风看。那雪,白的虚虚幻幻,冷的清清醒醒,那股皑皑不绝的一仰难尽的气势,压得人呼吸困难,心寒眸酸。不过要领略“白云回望合,青雹无人看”的境界,仍须回来中国,台湾湿度很高,最饶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。两度夜宿溪头,树香沁鼻,霄寒袭时,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,仙人一样睡去。山中一夜饱雨,次晨醒来,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,冲着隔夜的寒气,踏看满地的段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,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,曲曲弯弯,步上山去。溪头的山,树密雾浓,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,时稠时稀,蒸腾多姿,幻化无定,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,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,要纵览全貌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至少入山两次,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,回到台北,世人起,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闲,故作神秘之外,实际的印象,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。云缭烟绕,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,由予人宋画的韵味。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,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。而究竟,是米氏父子的下笔像中国的山水,还是中国的山水像米家的山水,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。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?
雨不但可以嗅,可观,更可以听。听听那冷雨。听雨,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,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。大陆上的秋天,无论是疏雨滴梧桐,或是骤雨打荷叶,听上去总有一点凄凉,凄清,凄楚,于今在岛上回味,则在凄楚之外,更笼上了一层凄迷了。饶你有多少英雄侠气,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。一打少年听雨,红烛昏沉。二打中年听雨,客舟中,江阔云底。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,这便是亡宋之痛,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:楼上,江上,庙里,用冷冷的雨珠串成。十年前,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。雨,该是一滴湿淋淋的灵魂,窗外在喊谁?
雨打在树上和瓦上,韵律都清脆可听。尤其是敲在屋瓦上,那古老的音乐,属于中国。王禹在黄冈,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。据说住在竹楼上面,急雨声如瀑布,密雪声比碎玉,而无论鼓琴,咏诗,下棋,投壶,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。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,任何的清脆的声响,怕都会加倍的夸大,反而让人耳朵过敏吧。
雨大的屋瓦,浮漾着湿湿的流光,灰而温柔,迎光则微明,背光则幽暗,对于视觉,是一种低沉的安慰。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,由远而近,轻轻重重轻轻,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着瓦槽与屋檐孱孱而下,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,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。“下雨了,”温柔的灰美人来了,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,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。
在古老的大陆上,千屋万屋是如此。二十多年前,初来这岛上,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。先是天暗了下来,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,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。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,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,感觉得到,每一个屋顶上都呼吸沉重都覆盖着灰云。雨来了,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,苍茫的屋顶,远远近近,一张张敲过去,古老的琴,那细细密密的节奏,单耳熟是童谣摇摇欲睡,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。或是江南的泽国水乡,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,细细琐琐屑屑,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。雨来了,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,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这么说,说轻轻的奏吧沉沉的弹,徐徐的叩吧挞挞的打,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,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,在零落的上坟上冷冷的奏挽歌,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。
在日式古屋里听雨,听四月,靠靠不绝的黄梅雨,朝夕不断,旬月绵延,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。到七月,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,千寻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,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,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。不然便是春雷夜,白烟般的纱帐里听揭鼓一通又一通,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而来,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,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。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,刷在玻璃窗上,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,一阵寒滥泻过,秋意便弥漫日式的庭院了。
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,春雨绵绵听到秋风潇潇,从少年听到中年,听听那冷雨。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,户内听听,户外听听,冷冷,那音乐。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,听听那冷雨,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,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。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甜甜那冷雨。
因为雨是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。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,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。但不久的公寓时代来临,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,瓦的音乐成了绝响。千片万片的瓦翩翩,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,飞入了历史的记忆。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,没有音韵的雨季。树也砍光了,那月桂,那枫树,柳树和擎天的巨椰,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,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。鸟声减了啾啾,蛙声沉沉了阁阁,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。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,一个乐队接着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。要听鸡叫,只有到诗经的韵里找。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,黑白的默片。
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,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。曾经在雨夜,三轮车的油篷挂起,送她回家的途中,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,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。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,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着另一只纤纤的手。台湾的这么长,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,一人分穿一只袖子,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。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,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。只要雨不倾盆,风不横吹,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。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,将骨柄一旋,雨珠向四方喷溅,伞椽便成了一圈飞檐。跟女友共一把雨伞,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。最好是初恋,有点兴奋,更有点不好意思,若即若离之间,雨不防下得的大一点。真正初恋,恐怕兴奋得不需要雨伞的,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,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无目的的淋淋漓漓,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。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,同时,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!
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。上班下班,上学放学,菜市的来回途中现实的伞,灰色的星期三。握着雨伞,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。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,他想。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,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的降下来,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,伸手一拂就落了。二十五年前,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,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。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雨季?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?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?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,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,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,等他回去,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。前尘隔海。古屋不再。听听那冷雨。
一九七四年春分之夜
余光中
惊蛰一过,春寒加剧。先是料料峭峭,继而雨季开始,时而淋淋漓漓,时而淅淅沥沥,天潮潮地湿湿,即连在梦里,也似乎也有一把伞撑着。而就凭一把伞,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,也躲不过整个雨季。连思想也都是潮湿湿的。每天回家,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似的长巷短巷,雨里风里,走入非非更让人想入非非,想这样子的台北戚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,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,片头到片尾,一直都是这样下着雨的。这种感觉,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。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,二十五年,四分之一的世纪,即使有雨,也隔着千山万山,千伞万伞。二十五年,一切都割断了,只有气候,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。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,这种冷酷吾与古大陆分担。不能扑进她怀里,被她的裾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。
这样想时,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。这样想时,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能永远的延伸下去,他的思想也可以永远的延伸下去,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,而是金门到厦门。他是厦门人,至少是广义发厦门人,二十年来,不住在厦门,住在厦门街,算是嘲弄吧,也算是安慰。不过说到广义,他同样是广义的江南人,常州人,南京人,川娃儿,五陵少年。杏花春雨江南,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。再过半月就是清明。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,摇过去又摇过来。残山剩水犹如是。皇天后土犹如是。纷纷黔首纷纷黎民犹如是。那里面是中国吗?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。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在,牧童遥指已不在,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在。然则他日思夜想的那片土地,究竟在哪里呢?
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?还是香港的谣言里?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?还是安东尼奥你的镜底勒马州的望中?还是呢,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橱内,京剧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?
杏花、春雨、江南。六个方块字,或许那块土地就在那里面。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,变来变去,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,那形象,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。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,太初有字,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就有了寄托。譬如凭空写一个“雨”字,点点滴滴,滂滂沱沱,淅淅沥沥淅淅,一切云情雨意,就宛然其中了。视觉上的这种美感,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?翻开一部《词源》或《辞海》,金木水火土,各成世界,而一个“雨”部,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,便悉在望中,美丽的霜雪云霞,骇人的雷电霹雹,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,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得其解的百科全书。
听听那冷雨。看看,那冷雨。嗅嗅闻闻,那冷雨,添添吧那冷雨。雨在他的伞上,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,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上在海峡的船上,清明这雨季。雨是女性,应该最富于感性。雨气空梦而迷幻,细细嗅嗅,清清爽爽新新,有一点薄荷的香味,浓的时候,竟发出草和树沐后特有的淡淡的土腥气,也许那竟是蚯蚓蜗牛的腥气吧,毕竟已是惊蛰了啊。也许地上和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欲蠕,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,那腥气。
第三次去美国,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两年的美国的西部,多山多沙漠,千里干旱,天,蓝似安格罗·萨克逊人的眼睛,地,如印地安人的肌肤,云,却是罕见的白鸟。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,很少飘云牵雾。一来高,二来干,三来森林线以上,衫柏也止步,中国诗句里“荡胸生层云”,或是“商略黄昏雨”的意趣,却是落基山难睹的景象。落基山岭之胜,在石,在雪。那些奇岩怪石,相叠互依,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,给太阳和万里的风看。那雪,白的虚虚幻幻,冷的清清醒醒,那股皑皑不绝的一仰难尽的气势,压得人呼吸困难,心寒眸酸。不过要领略“白云回望合,青雹无人看”的境界,仍须回来中国,台湾湿度很高,最饶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。两度夜宿溪头,树香沁鼻,霄寒袭时,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,仙人一样睡去。山中一夜饱雨,次晨醒来,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,冲着隔夜的寒气,踏看满地的段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,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,曲曲弯弯,步上山去。溪头的山,树密雾浓,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,时稠时稀,蒸腾多姿,幻化无定,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,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,要纵览全貌,几乎是不可能的。至少入山两次,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,回到台北,世人起,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闲,故作神秘之外,实际的印象,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。云缭烟绕,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,由予人宋画的韵味。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,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。而究竟,是米氏父子的下笔像中国的山水,还是中国的山水像米家的山水,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。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?
雨不但可以嗅,可观,更可以听。听听那冷雨。听雨,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,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。大陆上的秋天,无论是疏雨滴梧桐,或是骤雨打荷叶,听上去总有一点凄凉,凄清,凄楚,于今在岛上回味,则在凄楚之外,更笼上了一层凄迷了。饶你有多少英雄侠气,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。一打少年听雨,红烛昏沉。二打中年听雨,客舟中,江阔云底。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,这便是亡宋之痛,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:楼上,江上,庙里,用冷冷的雨珠串成。十年前,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。雨,该是一滴湿淋淋的灵魂,窗外在喊谁?
雨打在树上和瓦上,韵律都清脆可听。尤其是敲在屋瓦上,那古老的音乐,属于中国。王禹在黄冈,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。据说住在竹楼上面,急雨声如瀑布,密雪声比碎玉,而无论鼓琴,咏诗,下棋,投壶,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。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,任何的清脆的声响,怕都会加倍的夸大,反而让人耳朵过敏吧。
雨大的屋瓦,浮漾着湿湿的流光,灰而温柔,迎光则微明,背光则幽暗,对于视觉,是一种低沉的安慰。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,由远而近,轻轻重重轻轻,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着瓦槽与屋檐孱孱而下,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,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。“下雨了,”温柔的灰美人来了,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,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。
在古老的大陆上,千屋万屋是如此。二十多年前,初来这岛上,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。先是天暗了下来,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,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。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,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,感觉得到,每一个屋顶上都呼吸沉重都覆盖着灰云。雨来了,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,苍茫的屋顶,远远近近,一张张敲过去,古老的琴,那细细密密的节奏,单耳熟是童谣摇摇欲睡,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。或是江南的泽国水乡,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,细细琐琐屑屑,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。雨来了,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,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这么说,说轻轻的奏吧沉沉的弹,徐徐的叩吧挞挞的打,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,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,在零落的上坟上冷冷的奏挽歌,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。
在日式古屋里听雨,听四月,靠靠不绝的黄梅雨,朝夕不断,旬月绵延,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。到七月,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,千寻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,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,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。不然便是春雷夜,白烟般的纱帐里听揭鼓一通又一通,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而来,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,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。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,刷在玻璃窗上,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,一阵寒滥泻过,秋意便弥漫日式的庭院了。
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,春雨绵绵听到秋风潇潇,从少年听到中年,听听那冷雨。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,户内听听,户外听听,冷冷,那音乐。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,听听那冷雨,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,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。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甜甜那冷雨。
因为雨是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。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,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。但不久的公寓时代来临,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,瓦的音乐成了绝响。千片万片的瓦翩翩,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,飞入了历史的记忆。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,没有音韵的雨季。树也砍光了,那月桂,那枫树,柳树和擎天的巨椰,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,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。鸟声减了啾啾,蛙声沉沉了阁阁,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。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,一个乐队接着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。要听鸡叫,只有到诗经的韵里找。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,黑白的默片。
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,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。曾经在雨夜,三轮车的油篷挂起,送她回家的途中,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,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。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,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着另一只纤纤的手。台湾的这么长,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,一人分穿一只袖子,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。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,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。只要雨不倾盆,风不横吹,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。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,将骨柄一旋,雨珠向四方喷溅,伞椽便成了一圈飞檐。跟女友共一把雨伞,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。最好是初恋,有点兴奋,更有点不好意思,若即若离之间,雨不防下得的大一点。真正初恋,恐怕兴奋得不需要雨伞的,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,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无目的的淋淋漓漓,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。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,同时,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!
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。上班下班,上学放学,菜市的来回途中现实的伞,灰色的星期三。握着雨伞,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。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,他想。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,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的降下来,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,伸手一拂就落了。二十五年前,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,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。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雨季?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?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?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,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,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,等他回去,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。前尘隔海。古屋不再。听听那冷雨。
一九七四年春分之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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